六、佛教的入世应用
佛教中有两个名词,一是‘出世\’,一是‘了生死\’,往往为人误解,作为佛教厌世主义的根据。著者不得不于此辩正。所谓‘世\’者,即是时间,故说过去现在未来为三世。所谓‘出世\’者,即是超出时间的束缚。时间从何而有?曰:从念念生灭而有。念头转得多就觉得时间长,念头生得少,时间就觉得短,例如等待人时,念念不断希望他到来,等不到十分钟就觉得似乎过了半小时。又如清闲无念,默默静坐的时候,时间就觉得过去快了。若无念头的生灭,即无时间的短长,故能离生灭幻相者,即不受时间束缚。所以‘出世\’,并非厌世避世之谓。所以佛经说:‘不离世间法,常行出世道。’又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佛法根本就不离世间,今云入世者,乃指参加社会事业而言,非真有出入也。又所谓‘生死\’者,即生灭之谓;‘了生死\’者,乃指了脱生灭的妄念,生灭的幻相。有借此讥佛教畏死逃生者,皆因不达此义,遂生曲解。佛教本是切合人生实用之学,有理论,有应用,与科学同,不似一般宗教之有小用而无理论,亦不似哲学之有理论而无实用。今请言佛教的入世应用,作为本文的结束。
(一)服务的真诠
‘服务\’二字在宗教中谓之度众生,观于四宏誓愿第一条‘众生无边誓愿度\’,及普贤菩萨的恒顺众生愿,证明佛教乃是无条件积极为人类服务的宗教。佛教何以如此积极的为人服务,乃是因为一切众生本来平等一体,度人即是自度,救人即是救己,绝无分别,故金刚经云:‘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因为人我是一体,虽为人服务,不存服务想。佛教非但不作服务想,反而作报恩想,认一切众生皆是恩人。或曰:以父母师长为恩人则可,以一切众生皆为恩人则未免太过。我则曰:这是事实,并非故作惊世骇俗之说。我们只要把每人食衣住行所需要的物质来检讨一下,就足以证明此说之不谬。例如我们穿的有布的、绸的、毛织的,各种衣著,是裁缝剪裁缝成的,衣料是绸布店里买的,绸布店的来源是向布厂绸厂毛织厂分别批进的,布的原料是纱厂供给的,纱的原料是种棉的农夫种出来的,绸的原料是丝厂供给的,丝是育蚕的人供给的,蚕的食料是种桑的人种的,毛织品的原料是牧羊人剪下来的。这还是从直接的系统说,已是牵连了一大批农工商各界的人,若再把间接助成的人来讲,例如农产品的运输需要汽车火车轮船飞机以及旧式的舟车骡马等交通工具,这许多工具必得有维持管理的人,工具的补充又需要各种工厂的合作。等农产品运送到纱厂丝厂毛织厂里,又需要经过机器的制造,这些机器是由工程师设计制造和使用的。工程师是要从工科大学里栽培出来的,他们的学识是各种学科的教师教的。一切工商业和教育机关是需要政治的扶助,和军队的保护的。单这样一讲,不知又劳动了多少人。这许多人中包括了农工商学军政各界,真是地无分东西南北,人无分男女老幼,都为了我一个人的衣著而劳动而合作。衣著一项已是如此,食住行三项和精神上所需要的东西,更是多至不可胜举。要是彻底的讲,可说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直接的或间接的帮助我,我能不感谢他们的恩德么?虽然我已付出相当的代价,但是有许多东西是无价的,譬如我花了几元钱买了一本书,这书中的智识对我的价值,就不是金钱可以代表的。何况我赚来的钱,也许有一部分是凭著机会凑巧,并没有费多少心力得来的,也许是非分的,非义的,用贪诈方法取得的。纵然我取得的是正当的钱,换取物质的代价也很正确,但这许多人万一不和我合作时,我又将如何?他们肯和我合作,就是他们对我的恩,有了钱买不到东西,这种不合作的痛苦经验,是我们每个人都身受过的。由此我们知道,我们享受的东西,不是造物主或天神所赐,我们用不著感谢造物主或天神,我们应当感谢全世界的每个人。所以我们要学净行品的一百四十一愿的精神,在日常生活中,事事要为全人类求福,万不能向一个不平等因——造物主或天神祈求自己的福报。我们要努力去干正当的职业。和有利人群的事业,以报答全人类的恩,这才是我们服务社会的真诠。
(二)真实的责任心
大家都知道,服务社会第一要有责任心,但什么叫做责任心?这是说一个人对某一人或某一集团办某件事,担任某种任务,要尽心尽力去做,假使做的不好,就要受对方的责罚,为了免受责罚,不得不好好的做,这样的用心就叫做责任心。我们分析以后,就知道这责任心的动机是如此,和牛马怕主人鞭打而努力的心理,没有多大分别。有人说:‘不,这是怕自己良心的责罚,并不是怕人家责罚。’我说:‘你的良心就是骗你的东西,上文已经说过,也许会责你不去做恶。假使良心真会责罚你,你又成了什么东西?难道你肚子里有两个心,一良一黑不成?’现在社会上那一个不说自己有良心、有责任心,可是大多数不负责任,专拣恶的事去做,这是什么道理?佛教就根本不这样说,佛经里也没有这样不完善的名词。但如能依照佛教的教义来做事,却真能绝对的负责。今为随顺世俗,姑名之曰真实的责任心。这个心是从平等心、慈悲心、报恩心、明因果心和合而生。所以若依佛教来做事的时候,对上司不看作能责罚者,对下属不看作所责罚者,无恐惧心,无傲慢心,这就是平等心。下属有所要求,上司必令满意,有所困难,必为解除,这就是慈悲心。上司指示我工作方针,下属帮我办事,皆我恩人,此恩必报,这就是报恩心。作善得善报,作恶得恶报,因果历历,如影随形。我若贪污,违犯盗戒;我若偷懒,犯放逸戒;我若暴躁,即犯嗔戒;我若失礼,即犯慢戒;犯则受报,不爽亳厘,这就是明因果心。合此四种心去做事,会不负责任吗?这就叫真实的责任心。若不明佛理,则对上必谄,对下必骄;上有所命,诿责于下,下有所请,诿过于上;于我有利,则逢迎惟恐不足,与我有怨,则报复惟恐不力,但辨利害,罔知报恩;名利权位,眼前真实,因果报应,全属欺人。如此等人,滔滔皆是,不知人为责罚尚可巧避,因果律则无可破坏,结果还不是害人自害罢了。
(三)正确的判断力
世间能办事的人,必须才德两全,方能成就伟大事业。以上所讲只是一个‘德\’字,至‘才\’字则包括学问技术及智慧。智慧即是平常所讲的判断力。学问技术之不足,尚可借助于人,惟判断力则为主事人所必需。这种判断力的养成,必先明白事理,懂得世故人情,方才能判断得正确。但所谓明白事理,谈何容易,世俗上讲的事理,在佛教的眼光看,往往不是真的事理。如此明白了佛教的教理,再来看事,方能得其真理。因为佛教是崇尚客观的,任何事都不从自己的立场看,常常以众生心为心,深入到每一个人的心里,所以对于任何事物以及世故人情,无不洞若观火。明白了对象以后,再下判断,自然不会不正确了。世人所以不能明达事理者,因为深著我执,不知不觉的被烦恼惑业所蔽,心有挂碍,遂起恐怖颠倒,以这样的心去分别事物,当然不能得其真相。譬如军官临阵,军中起了一点谣言,他就顾虑到自己的身命,和他的妻子财产,自然会胆怯起来,他对这个谣言,宁信其真,不信其假,你说这样的军人还能判断正确么?现在眼见有很多人为了被贪嗔痴慢所蔽,丧失了判断力,向著自杀的路上走。所以我敢说惟有真正明白佛教教理的人,才有正确的判断力。有正确的判断力,才能成就伟大的事业。
(四)坚忍的毅力
办理世间一切事业,都需要毅力,才能渡过种种难关,不折不挠,以底于成。若一遇挫折,便尔气沮意丧,则虽小必败,何况大事。此种毅力是从学识修养中得来,有学识才有胆气,有修养才有忍耐,合此二者始有坚忍的毅力,足以任重致远。因毅力从学养中出,故不同于刚愎,刚愎自用者,必其学养有所不足,学不足则见理不明,养不足则桀傲不驯。世间有误以刚为毅力者,明明不合事理,偏要去做,做错则一错到底,至死不悟。其实真有毅力者,决不如此。
佛教不曰毅力而曰忍。忍的意义更为圆满。不但逢到逆境要忍耐,使意志不被动摇,就是逢到顺境,如受人颂扬恭敬等,也要忍住,不起好名心,要看得像恭维别人一样,直到利、衰、毁、誉、称、讥、苦、乐八风不能动的境界,这才是修养功夫到家了。佛教中对忍字分析得很细,有各种的忍,如戒忍、定忍、无相忍、无生忍等,名相繁剧,兹不缕述。菩萨修六波罗蜜,以忍辱为第三波罗蜜,以此对治我慢。可见佛教对于忍的功夫看得极端重要。我们既是凡夫,我执未除,自然有我慢,往往才学越好,慢见愈深。不信,请留心任何会议席上,为某案发生争辩时,辩才越好的人,越不服输,对方如果也不示弱,往往会动起火来,把争辩题目移到了私人身上。有佛教修养的人便决不如此,纵然到了为法忘身的关头,也要自己观照,不使慢见增长,更不能发嗔心,去攻击别人。有了忍力,才能度过种种难关,度过名利关,不被欲念牵引,然后所办的事业能顺利的发展。
(五)诚恳的态度
从佛教徒的拈香礼佛五体投地的仪态上,可以看出他的至诚恳切心。再看到寺院里僧众的上殿念诵,听到了钟磬鱼鼓的音乐使人不由得不感到庄严肃穆的空气。再看到斋堂里的规矩,和讲经法会上的秩序,可说在中国社会一团糟的环境里,找不到第二个例外来。中国人的不守法,不守秩序,在任何集会,任何公共场所,都表演著包括著,已是不可掩饰的事实。惟有佛教界的礼仪,可以让外国人参观而无愧。同样的中国人而行动上有这样的差别,真不能不惊叹佛教感化教育的伟大而有效了。所以宋朝的大儒二程夫子参观了寺院仪规以后,出而叹曰:‘三代礼乐,尽于此矣!’我记得在某次会议席上,一位主管官说:‘任何团体的伙食总是办不好,饭厅上总有问题,惟有寺院里的和尚,从来没有听说闹过饭厅的。’这要归功于佛教的戒律。依照戒律不要说一举一动都有规矩,就是起心动念也不能稍涉邪私,一有过失,就要在佛前至诚忏悔。儒教讲诚敬,军队讲纪律,都没有像佛教这样周密而严格。儒家讲五常是抽象的,使人不易实行,佛教的五戒是具体的,界说分明,教人容易做。但论事实却是一般无二,不杀是仁,不盗是义,不邪淫是礼,不妄语是信,不饮酒是智。佛教重事实,亦重理论,使人做了,懂得为什么要这样做。所以佛教的一举一动,一事一物,都有理论的根据,都说得出为什么来,那里有一点迷信的成分在里面?
佛教徒的至诚恳切的态度,若仔细分析,实由四种佛理的成分和合而成,一是信心,二是直心,三是柔和心,四是恭敬心。一、所谓信心者,就是信一切众生平等,一切法平等,故能对人不爱不恶,不羡不嫌,不妒不憎,不谄不骄。二、所谓直心者,与人论事,全凭事实,不诳、不曲、不杂偏见、邪见、私见。三、所谓柔和心者,常观对方有何所需,有何所疑,有何恐惧,我当助其不足,解其疑虑,安其身心,出柔和语,使其欢喜。四、所谓恭敬心者,视对方为恩人,为善知识,为父母兄姊,故应恭敬,非为自己利益。由有此四故,发之于外,则为诚恳的态度。以此态度对人,则亦发生四种效果:一、得人信任,二、使人亲近。三、令人欢喜,四、受人礼敬。人能以此态度从政,则无推诿拖延,谄上凌下之习;以此经商,则无诈取巧夺,垄断剥削之弊;以此治家,则和气致祥;以此交友,则水乳交融。总之,以此态度处事接物,自然所谋必成,所求必得。任何集团机关,如有多数人持此态度,则自然秩序井然、法纪严明,必成为一坚强有能的机构。孔子云:‘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儒者对于诚意工夫,极端注重,认为‘至诚可以感天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言其效用如此。佛教则修持种种法门,无不先以至诚,即为人说法,亦必诚恳,否则说法皆成戏论。说者听者皆无实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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