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对一切事物尽管好恶不同,但对生命总是最爱好的。生命虽然有生灭,但却有三世相续性:向前看,它承受着无限复杂的业因影响;往后看,它开展出无限复杂的果报事实;从现在看,它正从无限复杂的意志中创造一切。宇宙乃是纵横无垠的生命轨网,这轨网中驰骋着无限的生命活力,人类的生命活力比一切动物都格外强大。人类善于运用生命活力则相安,否则,就相冲起来。因此,人类不应只关心自己的生命,更应重视由运用生命力所得的结果而详加审决。
宗教家最重视生命问题,运用其无限心智,总是为揭开生命之谜。世间宗教对生命的来源,大致都认为是从天生,或从神生,我称之为祂给生命观。祂们着重在找出产生一切的实因,肯定着这实因能生一切,在所生的一切中,莫不从人类开始说起。天神是生命的起源,人是天神的后裔,借父子的名目稳建宗教的情操,这不但是情的感引,实是为着说明生命的由来和着落。信奉祂给的生命观,都虔诚地肯定生命不灭,灵魂得救。生命的升堕操之于神,而不操之于己,这样,人就成为神的傀儡,不能把握生命了。
佛教主张自造生命观,与祂给生命观恰好相反。从缘起假我上建立的生命观,绝不承认有一能生生命的实因,只是寿、暖、识的综合作用。此三者中,识是生命的主体,余二是识受生的凭借。依一分经说,识决不会消灭 - 真识不灭,它像相续的瀑流永远奔泻不已,这象征着生命的延续无尽。不常不断的三世生命观,最不易为「顺世」者所信受。用肤浅的现实眼光看生命,对它的含蕴力、演化力都不能测其究竟。否定过去,只谈现在,纵然肯定人生价值,发挥人生德能,其实太有限了。秘奥而难以索解的生命问题,世间智者只有以「罕言命」的态度了之。后来虽也谈到「命」的问题,总是同天连在一起说,对现实而难知的生命底蕴,却不十分在意。把命看得太高玄,一直从人生上说明它,有敬畏心的存着和对天负责的观念;存诈术心的,就以天命为护符;存杀夺心的,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天命,逞心快意的砍斫一番。中国固有文化对生命负责的一面说得不够明警透辟,一旦时代思潮涌入或内部变乱蜂起之际,群心真空,作其渗透,受其鼓动,与此颇有关系。中国人的善恶观,不专从自身上着眼,而是「近在自身,远在子孙」(在此种思想的影响下,造成「族诛」的惨酷滥刑),自身同造的业,现在没有受到报应,就推到子孙身上,这叫「自作业他受报」,与因果律根本不合。因此,有的人只要有了儿子和钱,老了就预备纳福,对未来的业报和生命很少顾虑到,大都存着「罢了吧」的念头,这是由「静」而「断」的生命观。
西方民族则不然,在宗教信奉下,以上帝为第一,以生天国为最高目标,儿子和财富在他们心目中看得不太重要。一切努力都为生天准备,愈努力愈有生天的把握,对养老与纳福看作是不光荣的事。「罢了吧」的观念是他们最讨厌的,这是由「动」而「进」的生命观。虽然他们的生命进展到某种阶段—生天国享欲乐就认为满足了,但对未来的生命总预先有一番充分准备。西方宗教对过去生命虽不承认是自造的,但对现在和未来的生命,却看得极其重要;对未来生命又比现在生命看得更重要。这是以现在为过渡,而以未来为归宿的生命观,比中国人只着重现在,而漠视未来的生命观看得长远些。
但是与佛教的生命观相比,我们都却抹煞了前一段—承认无始生命的辗转性,对生命深义没有圆彻的体认。佛教的生命观是向前推远看,向后拉长看,向现实的错综活动看,就体会到现在生命必然受过去生命的影响,而现在生命又是未来生命开展的先驱。
善恶业不从旷远无尽的生命上说明,人对善的操守与恶的拒斥,就难以坚定到底,作善的,有时境遇极坏,甚至以身殉道;作恶的,有时境遇极佳,可能终身富贵,为善不足作恶有余的人,就是为这种事相蛊惑着。善恶全是生命力的表现,从生命中表现出来,当然还是结归于生命。生命中的业种长期保持着,到众缘成熟时,就自然现行。这同良莠的种子播在田里,受到日光雨露的蒸润,就必然抽芽一样。体察善恶的业因,都由自己的生命而发动,而承受,才能提高眼光澈见世事的真相,才能知所警惕,知所勤勉,这种观念,中国人特别值得提倡。
佛教时常从相续说明生命流转的情形,有情是一群群的生命现象,这现象中含有无限复杂的影响力,自他的生命就从这无限复杂的影响中而酿造,而生起。看来,虽然这一群群的生命作用过去了,因为影响—业力不灭,所以新的生命依然出现。业力相续,生命不断,从净业中安顿生命,改造生命,进而完成生命,这是佛教说生命相续的意趣。生命的如幻来去,苦于无法征信,据佛经说,得了三昧或「净天眼」,就能自识宿命。这如科学家用最精密的望远镜,就能看到无数的星球(世界)一样。未来的新生命就像「影移日续,日移影续」似的,总是在六道中来往不停。与染业相应的生命,到了相当时期,就非死或非生不可,在即死即生的相续中,自己丝毫作得主。与净业相应的生命,以大悲愿力熏润微分烦恼,或长或短,听其自主。转流门中的生命,同带着眼罩牵磨的牛一样,老是苦迫地跑个不停。悲愿门中的生命,同乘飞机抓着引擎一般,行只升降,无不如意。凡夫的生命总是在狭长而痛苦的生命线上挣扎着,受着时空的限制而讨厌它,却偏又推不开它,痛苦就在时空促狭的限制下产生出来。被这个时空限制着,就不能进入另一个时空中去,对这个时空的种种磨折忍受不了,逼得想迁移到另一个时空而避免它,由于有情的心量有限,形成环境的分野,自然安顿不下来。圣者的生命总是在宽阔而自在的生命线往来无碍,不受时空限制而能转变时空,从这个时空而能进入无量无边的时空中,处处能安顿生命。凡夫的生命是有系属的,圣者的生命是无系属的。时空的有限与无限,系于有情业行的有限与无限,染行有限,净行无限。以自我为中心的一切业行都是有限的,以他人为中心的一切业行都是无限的。以无限的净行改变时空(特别是空间),无限的时空就能让生命安顿下来。世间宗教的世界观是竖面(直上直下)的,佛教的世界观是以横面为主而包含竖面,前者是有限的立体世界,后者是无限的复面世界。神教者形容竖面世界如何美满快乐,劝人生到那里去,其实小得太可怜,生命大用难以发挥。佛教的世界观有净有秽,赞净令羡,详秽启悲,而大心之士,则宁舍净土而生浊世。从无量无边的世界中,随机适性的发挥无尽的生命大用,佛教生命观的超胜在此。
生命向竖的方面升华,就同登宝塔一样,到了顶层就无路可通。生命向横的方面发展,就同乘水陆两用吉普环游世界一样,对宇宙总是观赏不尽。于(天)上不恋,居(人)中不厌,入(地狱)下不堕,从横面的人间扩展到直上—天国直下—地狱均使之人间化,净化人的无尽心行与无尽业行,做到
滞于上,不堕于下,把上下都庄严得同人间净土一样。佛弟子应从这样的心境上,建立起净行无限的生命观。
生命有了真信念和大愿力在前领导着,才不会走上邪径曲途。从真信念中运用生命,从大愿力中造作事业,则一切便纳入正轨。业是自己当下所表现出来的行为,止业作业全由自己操纵。人的特性在能作业,人文界的一切,无不从作业而来。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这是人类所独具的灵知作用。学佛就是为了要作更多的净业,从行愿精进中实践净业,生命才不会被爱染缠缚着。业力能决定一切,也能改变一切,从当前的业辨察善恶,善则作,恶则止,这必须自己有最正确,最丰富的慧解才成。人类前途的祸福,决定于当前的一念,不为这一念蒙蔽,生命的光辉才能照彻无限前途。由命造业,从业成命,转染命而成慧命,全赖广作净业。生命可贵,作业必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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