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的宗教问题

　　前天在超岸寺遇到一位研究科学的学者,我们是互不相识,经过大智法师的介绍,于是我们有谈话的机会。起初我们谈话的交界点是在国事与时事,后来这位先生竟与我谈起佛学来了。我是个佛教徒当然不能回他是不懂佛学而辞别的,那知道这位先生竟以他从前看西游记的眼观来与我谈佛学,结果虽经我劝他去看看大唐西域记,互为一笑以算以局外,而他又提两个问题来请我答复。问题是关于整个宗教本身底生存的问题

　　一是俄国第二五年计划中有废除宗教一条。那末,宗教将来是不会存在的,佛教当然也在其内?

　　二是现代社会人大多数的心理都趋于物质科学竞争的实验,不注重玄想的空谈。故在不相信宗教的人以为宗教是神权时代的遗产物,不是民权时代的顾问?故宗教将来就是俄国革命不能达到具体化的成功,将来社会文化日渐其增,新学家一定是不会相信宗教的,故宗教将来一定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不会存在的?

　　上面这两点,就是这位初相识的朋友提出来问我的。常时因 为我是个佛教徒的关系也就不揣冒昧这样的答复他:

　　的确,宗教是值得吾人注意研究的问题,尤其是物质科学狂盛的二十世纪的现代,在一班人的目眶中宗教似乎不是现代社会文化中应有品,该在遗弃之列。不过宗教将来能否还与人类社会文化中做老友固属是另一个问题,就是俄国的革命将来能否达到具体化的成功还是一个问题,至于将来社会文化日增人们信仰与不信仰仍是一个问题,我们现在。谁都不能下判断的话。不过我们要推测将来宗教本身的问题,这对于一般宗教产生的背景及其教义不可没有深刻的研究。世界上的宗教虽说有无量种,但若依其产生的动机及其教义,则不外乎两种。

　　一仪式的宗教 所谓仪式的宗教,就是一种专门注重在祭祀祈祷等仪式上作工夫,讨活计,是没有什么学理可研究的。其产生的原因来得很简单,差不多在我们人民知识幼稚的时代,对于自然界一般的现象当然不能明显的辩出其所以。故在俄而风俄而雨的大自然中认为必定有什么神或真主在其中主使,不然为什么有这般形形色色的现相呢?故在诡弱的人民心理就糊糊涂涂地发生对自然界有神格的崇信,人民又因为日常生活上恐有不道德的行为将来被神格责罚,或者想要征伐不同一种族的人民要神格保护自己能够多杀几个异族的人民,于是对于神格由信仰全发生进步祝告祈祷等仪式。这种仪式的祝告原来是少数人民暗中做的事,后来就渐渐成会政治上普通的习惯了。这就是一般基督教婆罗门教等产生的背景。

　　我们知道这种宗教是没有什么精深学理可研究的,同时也没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不过因为它能以唯一的真神的思想来裁制人民,加之后来竟有许多的聪明的君主也来利用这种赏罚神格的机会来制限人民的进展,如基督教在十三四纪时代——当教权崩颓时候——聪明的法王路易十四卽是倡着「君权神授」的思想来巩固自己尊严的宝位,将自己喻得如所圣一般的尊严。印度婆罗门教掌制下的人民,也产生变象的四种不平等阶级来压迫人民,故在一班次等阶级的人民自视婆罗门教为神圣一般。于是有政教混合的摩奴(Momu)法律来统制人民反抗的心理。像这种宗教可以说是产生在神权时代而流传于君权时代,不是民权时代的顾问。

　　二理智的宗教 所谓理智的宗教,就是不承认宇宙间有什么神格在其中掌管,纯粹是在学理上的研究,本来不可以名为是宗教,不过因为另一种特殊的关系勉强来说是个宗教。但是在其产生的动机纯为反对上面一种仪式的宗教而来。眼看看这种不平等仪式的宗教专门欺骗人民,故目击心伤奋起提倡宗教革命创造理智平等宗教的运动,故这种理智的宗教虽然不是产生于民权具体化的时代,但可以说是民权大革命的导师,这卽是释迦牟尼佛的宗教。释迦牟尼佛以前的印度国,人民的思都限于不平等的婆罗门教阶级制度之下,同时,聪明的君主又利用反对神格是不道德的事情!释迦牟尼佛眼看看这种摧残人民自治的理智野蛮的宗教,故掀起革命倡导理智平等宗教的运动。释迦牟尼佛原来是个神圣君主的太子,故它肯掀起革它父亲凈饭王的命!试问,在神圣君主专横的时代,假使没有个想为大众造幸福的释迦牟尼佛来革命,谁敢对神圣君主作反宣传的运动呢!故我们应当十二分来庆祝这位人类文化史上宗教改革的马丁路德的导师——释迦牟尼佛。

　　上面所说的两种宗教产生的动机及其教义,前者是被动的,后者是自动的,前者是产生于神权时代而流传于君权时期。后者是产生于于反君权时代而流传于民权时代,且做了民权时代上一切制度的导师——佛教——

　　自十九世纪自然科学发达以来,这种仪式的宗教已被排弃了。而俄国所反对的正是这种唯神不平等的宗教——基督教婆罗门教等——其实基督教自十字军失败后早被马丁路德宗教改革打倒了!婆罗门教在二千几百年前已被释迦牟尼佛推翻了,故用不着全盘物质化的第三国际来反对来废除。我们现在来研究这一类的问题也似乎是多事的哪。至于谈到佛教罢!佛教根本上就不曾主张以神格的权威来笼罩人民的思想进展,和尚又不曾想与君主争权威做教皇,佛教产生的动机,就是反对神圣的君主的,故不是唯物史观一类的眼眶所反对的对向。故关于第一问题是无话说了。

　　至于第二问题,那我们对于佛教主体思想及现代人民所需要及所缺限是什么?那倒要研究一下。尤其是佛教对于我们人类社会文化及其伦理道德上有没有帮助?同时,佛教学对于一般科学哲学有没有互动的可能,而将来人类社会究竟以什么主义来统一全人类而使达到归宿的地步呢?现在我们就来研究佛教对于整个人类一部文化史上的帮助是怎样!

　　一 佛教对于人类文化上的帮助

　　佛教是我们人类社会中最普遍最伟大理智运动的宗教,在历史上看去已经传入我国将近二千年了。它在我国文化史上位置是高低;那我们只要打开一部史书一看,就知道它在六朝及随唐间文化上的地位了,梁任公先生说得最痛快:

　　『吾昔尝论六朝隋唐之间,为中国学术思想最衰时代。虽然,此不过就儒家一方面言之耳。当时儒家者流,除文学外(儒学与文学适成反比例,着中国儒学史,当以六朝隋唐为最衰时代,着中国文学史,当以六朝为最盛时代。)一无所事。……当时于儒家之外。有放万丈光焰于历史上者焉,则佛教是已,六朝之唐,数百年中,志高行洁学渊识拔之士,悉相率而入佛教之范围,此有所盈,则彼有所绌,物莫两大,儒教之衰亦宜。』 饮冰室文集——

　　的确,佛教做了我们中国文化史上一位伟大的导师——宋明间理学士,尤其是显出佛教在文化上特殊的地位,故在佛教黄金时代的隋唐间不但佛教的光芒透射在整个亚洲的民族间,同时汉族的声威也蒙进异族的脑袋,唐宋以来佛教下衰,也就显出中国政治,文化工商的崩颓,民国以来尤其是显出国人不信佛的效果,所以弄到现在大家都没有得路走哪,纔回想到自己家的国宝。——孔老——晓得过去物质上的追求是错误的。但对于佛教还没有能够澈底的觉悟认清。

　　我们知道整个亚洲民族文化先进的民族:一是我们汉族孔老诸子克己崇仁道德的文化:一是雅利安族释迦牟尼佛自利利他同体大悲道德的文化,两者间文化思想的立场虽不同,但都抱的救人救世的精神,然若从各家学术宏化普遍感化而论,则孔老诸子的学说仅能实行于我们汉族,而流传的地域亦不过占亚洲全部分中一小部分。但大乘佛教在整个亚洲各民族间,除掉我们汉族(孔老诸子)及日本(先有神道教)民族间先有文化思想的本位做国民思想体系而藉佛教文化思想助长外,其余若西藏蒙古满洲各民族间原来没有若何文化的思想,余以佛教思想来做国民思想的基础,故在此各民族间都能以同一信仰来建设同一的政策,先行在此各民族间少有互相争夺的现象。再谈到锡兰暹罗缅甸各民族间虽先有民族文化的本位,其民族亦以同一信仰佛教为民族文化思想的总依处。故在整个的亚洲地域上无论是东南,东北,西南,西北,乃至中原无一处没有佛教的行迹——故我们要统一亚洲各民族,首先要统一佛教,也就是以佛教来统一全亚洲各民族文化的思想,尤其是蒙藏满几民族与佛教显出殊特的关系,都是以佛教代表政治的,故佛教不但在我们汉族文化史上做了一位伟大的导师,同时也做了整个亚洲各民族文化思想的总体系。就是向来迷于物质科学漩涡西洋民族现在也须要它了!故今后的新世界,尤其是新中国的建设有赖于大乘佛教的补助地方真多呢!

　　二 佛教对于人类道德上的帮助

　　道德是人类社会上总体系的约法,是一切生命的总源泉,人民生活行为合法与否?全视人民道德有无为标准。现代世界各民族之所以然走入这种危险思潮的社会性中,就因为一切狂惑的物质科学化将一切伦理道德推翻了。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的人类未有的第一次大残杀,就是个例证。也就是人类社会自拥护科学以来是第一次所获的报复!但给人民的影响是怎样的呢?明知道麻醉的物质欲是催残人道的导火!然而人类社会自经过第一次的大残杀以来,麻醉于物质漩涡的万逆帝国主义还以为第一次演剧成绩不佳,还要继着奋门开演第二次的惨剧啊!现在义亚的主演已开幕了!将来不知道这班脆弱的羔羊又要作怎样的牺牲呢!

　　大乘佛教是绝对反对战争的,战争是人类社会上不道德的事,我们要想挽救现代危机战争的思潮,唯有从大众的心理上改造起,使个个都要导从人道主义的不杀不盗不淫等根本教戒。现代世界各种民族的思想都失去伦理道德思想的中心,而迷于物质狂欲的漩涡啊!我们只有一个制欲的精神来推行朴素简单的生活,倡导大乘自他平等的佛教,使整个人类最低的限度要从五戒不杀之道上做起!

　　大乘佛教的精神,不但对于一切众生要有不杀不盗等行为上的爱护,同时,对于一切众生还有为其谋幸福的义务;故对于一切众生不起争杀的心理只可算是一种消极的道德,还不能算是积极的道德,积极的道德乃在能为一切众生劳苦谋幸福的一切牺牲,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佛教正是以利他为积极的道德,也就是成为自利利他同体大悲的精神来为大众生牺牲求利益!

　　说到这里,我们知道现代社会人们的习惯心理上,不但对于一切众生积极利他的道德没有能铭做到,就是对于一切众生不争杀的消极的道德也没有能做到,还谈什么自利利他两利义务的道德呢?故我们要挽救人类社会狂惑争杀的思潮,就要实行大乘佛化自利利他的积极道德来共同协力谋人世的和平建立人间幸福的宝殿!

　　三 佛教对于一般科学哲学上的帮助

　　我们虽然是不研究科学及哲学的人,但也不是反对科学及哲学的人,并且深信由科学者实验出来的事实,很能证明二千几百年前释迦牟尼佛所说的公案,同时,科学上的缺点犹须以佛学来补助。故佛教与科学不但是不相反而且是相成的,只恐科学不发达佛教上无证据也。

　　A.科学佛法之关系及其异同 科学哲所研究的对象乃在一般现象界的宇宙,科学的精神是要将宇宙间一般现象实验出来,例如科学说水有微生虫,佛学则说佛观一滴水,十万八千虫;再谈到天文学欧白尼则说是日球为中心,还有一类人主张无『中心』的,这足证明佛学虚空无边世界无量的重重妙契理,同时科学对于物体的作用引力,有牛顿万有引力及瓦特弗打等汽力电力等发明,这不能不算是科学的进步,一方面固属证明自然界一般现象物力的新作用,一方面又能证明自古以神为主体的宇宙谬误说,故在不承认神格的观点上,科学与佛学却站在同一立场上。然从另一方面观之,原来科学实验的对向,无从假定方面实验的,显明的这种对向是假想,但后来研究科学的人,竟忘掉其起先的假立,而妄认此假定为真,此在佛法上讲乃是第六分别事识上种种虚妄分别的法执,不是现量宇宙的境界,既非现量岂得认为是最后的结晶呢?况科学进步靡有止期,故爱因斯坦相对论出打倒牛顿运动旧律,此是证明现实的科学还在进步中也,佛法则在澈底证悟宇宙的实相,故非科学实验假立所能及也。

　　B.哲学与佛法之关系及其异同 哲学研究的精神乃在宇宙本体论方面讨究,在研究本体问题中历史以来纷纷不一,有的说是神,有的说是非神,有的说是一神,有的说是多神,有的说是无论是一神多神总不对,唯物的,又有一派反对唯物说是唯心的,现在又由唯物唯心转向倒观念论实在论方面来了。故现在研究宇宙本体问题者不在唯物唯心方面争夺,乃在对象之物质是否脱离吾人感觉的观念而独存现象界的物质是否卽实在的问题,故唯物,唯心,观念,实在,都是落于偏见,遂将宇宙本体问题弄得没法解决,这是人类哲理的思潮中没法解决的现象!

　　大乘佛法对于宇宙本体问题,是绝对不主张有神的,同时也不主张有非神的唯物唯心观念实在来做代表的,认为宇宙万有都是互为因缘性的,没有一切法为绝对主动的引因,绝对,纯粹的缘起无自性的,佛法说缘起有业感缘起,赖耶缘起,无明缘起,六大缘起,法界缘起,现在但就业感缘起来说,大乘俱舍五位七十五法,就是说明业感缘起的,此七十五法中有色法,有心法,有心不相行法,有心相应行法,有无为法,一方面在说明现象界的宇宙,一方面在说明吾人心识的作用,总共起来有七十五法,此固非一班迷于唯物唯心等学者所能梦及,还有那渊源甚深的唯识百法论,更非他们所能思及,在唯识上讲宇宙间一切的现象都为吾人心识所变现,若离去吾人的心识实无一法可说——此中妙义请读太虚大师法相唯识学概论——故俱舍唯识二大思想为宇宙本体论上透澈的见解,同时也是绝对反对神格来做代表的,故在否认神格的方面,佛教与科学哲学乃站在同一战线上。但从唯识学讲起,则佛教又不承认由唯物唯心脱胎的观念论与实在论所论定的,纵有研究的结论,还不是第七识上的法执,故太虚大师对于哲学与佛法下的个界线最澈底——佛法是『从觉化迷』,哲学是『在迷执觉』。故佛法虽一方面与科学哲学同站在反神的立场上,同时又不承认迷情上的委执——哲学——是绝对对的。

　　上面所说的佛教对于我们人类社会的贡献是怎样呢!想读者诸君也会能认清它的价值了。其实佛法对于人类贡献不是我这枝笔能写得尽的,同时也不是短短时中间能说得尽的,现在所说的不过全盘中一个轮廓而已!至于新学家相信不相信更是一番话了!同时,世界上一切宗教不是凭信仰来判定它的存在价值的年月,试看,当基督统制欧洲的时代谁敢不相信呢!但为什么十字军一失败后它就会被全欧人民所唾厌呢!这就是它教义来得简单价值低廉的缘故!佛教自有它的颠簸不破的价值在,那罢就是没有一个人相信,它的价值还是存在的!民国以来的孔子学说,起初谁曾发起修葺孔庙讲究礼义廉耻,而它的价值还是存在的,我想将来的佛教总有一天会有大家来敬重的!请看吧!民国二十四年双十节焦山。

　　东初,〈将来的宗教问题〉,《海潮音》,第16卷第11期,1935,页2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