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沧洲的憩水井,有老尼师叫慧师父,不知是她的名号,还是她的名字?只是相传这么叫了。我小时候,曾经见她出入外祖父张公家,戒律严谨,包括糖也不吃,她说:“糖也是猪油做成的啊。”不穿皮衣,说:“穿皮衣与吃肉一样啊。”不穿绸绢,说:“一尺的绸绢,是千条蚕的命啊。”供佛的面筋,必定自己做,说:“集市中的面都是用脚踏啊。”烧香供佛必定敲石头取火,说:“灶火不洁净啊。”清淡斋饭一顿,自给自足,不去募捐化缘。外祖父家有一女仆,拿一匹布作为布施,尼师细看认识,说:“布施必须用己的钱财,才是功德。宅中因为丢失这匹布,责打小丫环数人,佛怎么能受这样的东西呢?”女仆讲出实情,说:“当初以为布有数十匹,未必仔细检查,所以偶然取了一匹,不料连累别人挨打受苦,天天诅咒,心里实在不安,所以用来布施求忏悔消罪而已。”尼师扔回去说:“那么为什么不悄悄送回原处,别人也得清白,你自己也心安呢?”后来妇人死去数年,尼师的弟子才泄露这事,所以人们才知道了。乾隆甲戌乙亥年间,尼师已经七八十岁了,忽然到我家,说要去潭柘寺礼拜佛,为小尼师受戒。我偶然提起先前的事,尼师摇头说:“实在没有这事,小妖尼乱饶舌头罢了。”大家感叹她的忠厚。临走时,要我给佛殿的一个匾额题字,我嘱咐赵春涧代写。尼师合掌说:“谁写的就请题谁的名字,佛前不要打诳语。”改了赵的名字,她才拿走,以后没有再来。最近问沧洲人,没有人知道她了。又有景城天齐庙的一位僧人,住持果成师的第三弟子,读书人都敬重他,没有不称呼他三师父的,于是就不知道他的本名了,果成弟子多有到四方托钵化缘的,惟有这个僧人不变宗风,没有大寺院知客的市井气,也没有无法座禅师的骄贵气,戒律精苦,虽然千里也背包步行,从不乘车马。我兄长晴湖,曾经在路上遇到他,苦苦邀请他坐车,他始终不肯。官吏到庙里,接待的礼仪不增加。田夫野老到庙里,接待的礼仪不减少。多布施,少布施,没有布施,接待的礼仪都一样。禅诵的闲余,只是端坐一屋,进他的庙好像庙里没有人,他的行事作风就是这样而已。但是乡里的男女,没有不说:“三师父的道行清高。”当问到他的道行在哪里?清高在哪里?就茫然不能回答。他之所以感动人心,正是不知在哪里了。这事曾经问过姚安公,他说:“根据你所见到的,有不清不高处吗?没有不清不高,就是清高了。你认为一定要乘锡杖飞行、乘杯子渡河(古代神僧的典故)才是善知识吗?这一尼一僧,也是那佛门中特立独行的了。”三师父圆寂不久,他的名字应当有人知道。等见到参加乡试的孙辈们,让他们去庙里问一问。(这是僧人的真实写照,但也不是少数,至于化缘也未必都是不好,布施供养确实种福田)
209、我的老李又聃先生说,东光有赵氏,先生曾说出他的名字,现今不记得了,好像还是先生的长辈,曾经到过清风店,招一小妓陪酒,偶然提起某年在这里住宿,曾招过一女子陪住两晚,算起来现今还不到四十岁,因而说出她的小名,小妓惊骇说:“是我姑姑啊,现今还在。”第二天一同到她家,分明是旧相识,正在握手寒喧,她祖姑听到有客人就出来,又非常惊骇说:“是东光的赵先生吗?三十多年不相见,如今两鬓虽然有白发,形状声音还可以大概辨认出来,先生的名字不是叫某某某吗?”询问后知道,也是少年时路过这里被他亲密过的。三代人聚在一起,也没什么避讳,举杯叙旧,往事如在梦中,赵又住她们家,两晚才告别。告别时祖姑说她的祖藉原本也是东光,从她父亲一辈才迁移到这里,现今已经四代了,不知祖坟还在不在?因此说出她父亲的名字,请求代她查访。赵回到家后,偶然把这事去问乡里的老人们,有一人愕然良久,说:“我今天才相信天道。她父亲就是您家的门客,您的曾祖与别人打官司,她父亲翁接受怨家的金钱,暗中出卖您曾祖,官司因此没打赢,后来事情败露,她父亲惭愧就带着家人逃走了,以为在海角天涯呢。想不到竟然与您相遇,使他家三代的妇人,偿还他的业债啊。唉,可怕啊。”
210、小人的谋划,没有不是造福君子的啊。这话似乎迂腐却是实情。李云举说,他的兄长宪威在广东做官时, 听说一游学的书生性情古怪,路过岭南见亲戚旧相识,很有收获,回来时除了棉被衣服之外,只有两个大箱子,箱子重到四个人才能抬起来,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一天,到一换船的地方,两船相接,用粗绳,扛过去。忽然四根绳子都齐断如刀砍一样,轰然落在船板上,两箱都破裂了,书生跺脚直可惜,急忙打开检查,原来一箱是新端砚,一箱是英德石。石匣中有白银一封,约有六七十两,包裹的纸也裂开,刚拿起来细看,就失手落在水中,请渔户下水寻找,只得一小半。正在懊丧时,同来的船夫突然恭贺说:“盗贼为了这二箱,跟随已经几天了,因为岸上有人家不敢动手,我惴惴不安不敢说,现在见到不是财物,已放弃而散了。先生真是有福人啊,也许有阴功得到神佑啊。”同船的一位客人私下说:“他有什么阴功?只是最近有一件傻事罢了。他在广东时,曾经用一百二十两银子,托旅店老板买一妾,说是一年多的新媳妇,穷得揭不开锅,所以卖了求活命。到门那天,她公婆及家人都来送行,一个个都是瘦弱病态如乞丐,临到入洞房,互相抱持痛哭告别。已经分手,还追出好远,更是絮絮叨叨,媒婆强拉妇人进屋,她公公抱着几个月婴儿,向他叩头说:‘这小儿没有母乳,生死不知道,请容许母亲再喂一下奶,先过了今天,明天再想办法。
’他忽然跳起来,说:‘我以为妇人是被赶出来的,现在见情状凄惨触动人心,就让你带媳妇回去,银子也不必还了。古人的事例距现在还不算远,冯京(宋朝宰相)的父亲做的事我难道不能做吗?’竟然当众烧了字据。却不知那是店老板发现他忠厚,把自己女儿伪装来骗他,如果真的娶了,又有别的阴谋了。同住的人都知道,他至今还没有醒悟,难道鬼神把这事算作阴功了吗?”另一客人说:“这就是阴功啊,他的事虽然痴傻,他的心却是真正出于怜悯心,鬼神鉴察,也是鉴察他的心而已了,今天避免大祸,可以说因为这件事啊。那店老板,还不知究竟如何结果了。”我的老师又聃先生,是李云举的兄长。对云举说:“我认为这位客人的议论是对的。”211、李云举又说,有人富甲一乡,积存粮食一千多石,遇到歉收年,封闭不肯出卖。忽然有一天召集仆人们,摆设量器,手写一红笺,贴在大门上说:“荒年人人饥饿,我怎么忍心独自吃饱,现今打算把历年积存的粮食,全部借给乡邻,每人限一石为准,即日起各自带器具来领取,晚了就没了。”附近居民听声就集合,不到一天就分完了。有人请求见主人表示感谢,主人却不知去哪里了。急忙寻找,却发现在锁了很久的破屋中,睡得正香。人们找到他才打哈欠起来,众人惊愕地扶起他,在身边看见一张纸说:“屯积而不发散,是怨恨的根源啊。怨限积多了,祸就都起来了啊。千家饥饿而一家吃饱,抢劫的趋势就是必然来临了,名誉和实利不就都丧失了吗?感念先生的旧恩,为先生换取德行,希望原谅我的自作主张,这是我深深的祈盼。”不知道所说的“旧恩”是什么事,询问事情的始末,只有叹息而已。但是当时人们的情绪激动汹涌,确实有焚烧抢掠的预谋。有了这样的广泛施舍,才转祸为福。这个幻化形状的妖,可以说是用德爱护人了。所说的旧恩,就不知是什么了。有人说:“他家园中有老屋,狐狸住了几十年,屋坏了才搬走。”也许就是因为这事吧。
212、陈云亭舍人(官名)说,他家乡的深山中有废寺庙,据说被鬼物占据,没有人能修复,一僧人道行清高,就去住宿。刚住一两晚,似乎有东西窥探,僧人不听不看,也就没有动静。三五天后夜夜有夜叉闯进来,狰狞跳跃,吐火吹烟,僧人禅定自如,夜叉扑向蒲团多次,但始终不能靠近僧人,天亮长啸离去。过了一晚,一长相好的女子来了,合掌行礼,请问佛法问题,僧人不答。又对僧人琅琅念诵《金刚经》,每念一段,就问这是什么意思,僧人又不回答。女子忽然旋转舞蹈良久,振起双袖,有东西“簌簌”的落满地,说:“这比天女散花怎么样?”边舞边退,转眼无踪了,满地都是一寸左右的小人儿,蠕动着有几千百,争着爬肩膀上头顶,穿过衣襟个别进袖子,或咬或挠,如蚊虫叮咬,或挖耳抠眼,掰裂口鼻,如蛇蝎的毒剌。撮起来扔到地上,爆然有声响,一个分成数十个,越来越多,左推右挡,困得受不住,终于瘫在禅榻下。很久苏醒过来,寂静没有任何东西了。僧人感慨说:“这是魔啊,不是迷惑啊,只有佛力能够降伏妖魔,不是我的能力能达到的,佛陀不在三个晚上住同一颗树下,我何必恋恋不舍这地方呢?”天亮就打包回去了。我说:“这是先生自己编的寓言。”云亭说:“我没有别的长处,只有平生不能打妄语,这位僧人回去的路上经过我家,他脸上的血痕细如乱发,我曾确实亲眼看到的。”(其实是心魔,清净杂念不容易)
213、我十岁时,听说槐镇有一僧人(槐镇即金史之槐家镇),现今叫作淮镇,错了啊。僧人是农家子弟,好饮酒吃肉,他的寺庙有田数十亩,自己种地自食其力,除了牧牛耕田外,别的都不懂,不只是经卷法器都不具备,僧帽僧衣,都没有,就是佛龛香火,也是在若有若无之间。只是头上没有头发,屋里同有妻子,与常人有点不同罢了。有一天,忽然召集邻里,而自己端坐在破桌上,合掌说:“同住这里三十多年,如今告别了,把遗体托付你们可以吗?”说完就圆寂了,合掌端坐仍然如故,鼻子垂下两条玉筋(古时人认为死有鼻涕垂下叫玉筋,表示有修道),长一尺多。众人大惊异,共两只为他募捐木材造放遗体的小阁子。舅舅安公实斋,住在丁家庄,与那里离得近,知道他平日没有道行,听后不相信,亲自前往查看,因为没造好小阁子,有两天还没有安放,面色如生,抚摸肌肤如铁石,当时正是六月间,没有苍蝇聚集,也完全没有尸气,究竟不知是什么道理。(济公式的人物,也好理解,是再来的修行人,但不是常人能模仿的)
214、高官农家养了一头牛,农家儿子幼小时,天天与牛嬉戏,攀爬牛角扯牛尾巴牛都不动,牛或都闻小儿头顶,舐小儿手掌,小儿也不怕。稍有长大让小儿放牧,小儿出牛就出,小儿回牛就回,小儿走牛就走,小儿停牛就停,小儿睡牛就躺在旁边,这样有年头了。有一天小儿去放牛,牛忽然狂奔回家,头颈都是血,咆哮吼叫用角撞门,小儿父亲出来看,牛就掉头回向来的路,儿父知道必定有变故,尽力追赶,到野外看见小儿头破已经死了,又有一人横躺在路边,肚子裂开肠子流出,一根枣棍扔在地上,细看却是三果庄盗牛的(三果庄,回民所聚,是沧州盗贼聚焦处)。这才知道小儿被盗贼杀死,牛又撞死盗贼,这牛也是有人心的。又有西商李盛庭买了一匹马,极其温顺,只是路上遇见白马,必定停下来注视,鞭打也不肯走,或者望见白马,必定奔驰追赶,勒缰绳也不能止住。后来与原主人谈起这事,原主人说:“这马本来是白马生的,经常找他母亲啊。”这马也是有人心的。(人有聪明与笨,动物的人心也有明显不明显,但所有动物都是有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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